回县城工作的女性,正在批量逃离
发布时间:2025-10-30 23:09 浏览量:1
当下,“逃离北上广、回家乡工作”已成为一代青年的集体选择,但对于许多曾在一线城市有过丰富职场经历的女性而言,这种回归往往意味着更复杂的挑战。
她们带着大公司的经验、专业的技能和未熄的野心回到县城,却发现,过去熟悉的职场规则失灵了,专业能力在人情社会中难以施展,同时面对着性别带来的隐形壁垒。
在县城,已婚已育后仍在工作的女性相对较少,大部分女性都会在生育后选择回家相夫教子。因此,职场男性当道,女性常被视为辅助角色,职业天花板更低,身处管理层的女性凤毛麟角,女性的工作能力常存在被低估的状况。
本文作者晓雯和她的两位同事,都曾在经济上行期的大城市、大职场感受过事业当风。但随着家庭的牵挂与行业裁员的浪潮袭来,回到县城成了她们或主动或被动的选择。
她们本以为,收拾好履历,回到熟悉的县城,能实现“降维打击”,干出一番新事业,却没料到,等待自己的是有劲没处使,有野心却没跑道,她们所处的职场环境中弥漫着对女性能力的轻慢,而家庭责任更让她们在事业与自我实现之间步履维艰。
人生的十字路口,迷茫与挣扎悄然蔓延。
当专业主义遭遇县城规则
酒店经营一周年的总结回顾会上,大领导冯总难得“敞开”胸襟,让公司业务口的管理层们各抒己见,整理自己发现的问题,能改的,会后他统一整改。
大多数人都说得不痛不痒,性格直爽的财务总监黄姐却充分发挥严谨务实的职业精神,准备了整整三页A4纸,从库房管理到财务流程,从报销制度到资料存放,有理有据地逐一分析问题,提出整改方案。
人力总监楠姐也直言不讳,提出要减轻后台部门的管理压力,落实酒店内部的帮工奖励制度,“请一次外面的小时工,还要80块钱一天,咱们自己的员工帮忙,哪怕给20块,也多少有点动力”。
眼看冯总的脸色越来越差,身为营销经理的我仍决定顶着压力提出建议:“每次办宴会缺服务员,都是我们营销部门的同事无偿帮忙,结束后,大家只能加班完成自己的工作,能否安排加班调休,给予大家合理的补偿?”
接二连三的“谏言”,彻底点燃了冯总的怒火。他没有回应我们的诉求,站起来滔滔不绝、逐一反驳,说我们一个个已“贵为”经理,思想觉悟还是不够,一点不以大局为重,“酒店每个月准点给你们发工资,你们竟然计较起了这点芝麻绿豆的小事?加班是你能力不足,帮工是你不得不去,员工谁有意见谁滚蛋,你们也是!”
后面的意见他没听,发完火,便扬长而去了。偌大的会议室,只剩我们三个中层女员工面面相觑。
晓雯的办公桌
“外行管内行,真要命”,楠姐摇头。她做了十六年财务工作,服务了四家上市公司,说自己没见过这样流程繁琐、管理混乱、领导一拍脑门做决定的企业。黄姐更是忿忿不平,她前两天刚和冯总在办公室大吵一架,吵到整栋楼都能听得见,“老板的决策失误,为什么要员工来买单?”
我叹了口气,感慨钱难挣——上级分工不合理,下属抱怨连连,中层受尽“夹板气”。一线员工流失严重,我们每天还得自掏腰包买零食、请吃饭,哄着下属来上班。
会议室里情绪激荡,大家就差把“不想干了”写在脑门上。我们都是年过三十,已婚已育,有着丰富职场经历的女性。然而,从一线城市回到县城工作后,一切我们曾视为共识的职场准则与做事方法,都不复存在了。
必须回到县城的理由
去年年终汇报时,看到每个人PPT里的自我介绍,我才发现,黄姐、楠姐和我的工作经历高度相似。
我们三人在酒店分管财务、人力和营销,都是本科以上学历,在一线城市和大公司打拼过,前些年因为家庭原因回到这座县城,算是小县城职场难得的“人才”。
过去在一线城市上班时,工作带给我们的感受,大多是忙碌、充实、有价值感的。
黄姐之前在深圳做审计,出差是常态,一个月住酒店的天数比家里多,经常醒来分不清自己在哪个城市。二十五六岁时,她很喜欢这种满世界飞的精英生活,但临近三十岁,她开始觉得疲倦,渴望安定,于是筹谋回老家发展。黄姐很努力,考到了注册会计师的证书,进入了本地国企,后来实在受不了国企的形式主义,才跳槽到了现在这家民营酒店。
我和黄姐的职业轨迹相似。本科毕业后,我留在深圳,先后在上市企业、互联网大厂、新媒体公司工作过,工资随着每一次跳槽大幅增长。那时深圳给我的感觉是新鲜、朝气蓬勃、充满机会,我甚至有宏愿,说不定未来几年能买得起房,在深圳扎根,彼时在老家工作的男朋友想让我回乡发展,而我置若罔闻。
在深圳时工作的写字楼
2019年,深圳被规划为“社会主义先行示范区”,从此房价一路飙涨,我看得上的房子,价格很快涨到我望尘莫及的天文数字。那年年尾,疫情爆发,我从日本旅游回来,被困在深圳出租屋里,体验了一个人过年的孤独滋味。那时我突然领悟,人终归是群居动物,我所幻想的自由、独立的都市丽人生活都是空中楼阁,一大家子在一起热闹作伴,才是我要的安全感。
后来随着公司裁员,绩效越来越难完成,我也厌倦了毫无意义的内卷,终于在一次半夜心跳过度、一个人躺在出租屋里无人问津后,我开始认真思考起男友让我回乡发展的建议。
两人恋爱多年,走到了“不结婚就要分手”的岔路口,我不想再花时间和精力重新开始一段感情,要是错过这个结婚对象,说不定就此单身一辈子了。思前想后,我心一沉,买了张回乡的机票,就此结束了深漂生活。
晓雯过去七八年的工作笔记
楠姐大我十岁,在房地产烈火烹油的时候入行,从人力专员一直做到主管、经理、总监,在碧桂园、融创、恒大都待过,工作能力很强,简历非常漂亮。她告诉我,房地产最鼎盛的时候,公司组织团建都是去新加坡旅游,机酒全包;销售们一年能挣六七十万,人手好几套房,售楼处门口的豪华车都是员工的。
而如今回到县城,不光薪资大幅缩水,工作内容也让她挫败感很强。近一年的时间,她只干一件事,裁员。亲手招进来的人又亲手送走,谈不拢撕扯的、闹事的、举报的,不胜枚举。
我是楠姐招进来的,面试时就发现我们共同话题很多。在县城职场,身居管理层的女性很少,我、楠姐和黄姐因此成了“铁三角”,借着每次开完周会的工夫闲聊,发现彼此都难以适应县城的节奏。
职业女性在县城,水土不服
在县城,真正适合女性的岗位并不多。
我们县是中部某省份下面的四线小城,产业以传统能源为主,劳动力多为男性。我的上一份工作在本地一家制造工厂工作,每到饭点,浩浩荡荡的食堂长龙队伍里,我鲜少见到女同事的后脑勺。
县城的女性们,大部分都在家相夫教子、务农、做家务。麻将馆、学校门口和田间地头是她们出没的主要场所。能有份工作,会开车,生完孩子还能回去上班,就已经算是县城标准的职业女性了。尽管在职场,女性们聊的话题也三句话离不开老公、孩子、公婆。
县城附近的村落
这样的氛围里,大家似乎默认了女性只是职场上配合打辅助的角色,并不能担当重任。连酒店这种以女性为主的服务业,管理层也是男多女少。
每当员工发生矛盾,冯总便归因为“女的太多”。开会时,男领导们总是拿女性开涮,开物化女性的玩笑。讨论到菜品定价和配套服务时,有人说,“这菜就像是花钱娶老婆,谁不想找年轻漂亮的?但你只付了这点钱,还指望给你提供免费餐前小吃和高档餐具,那不是痴人说梦吗?”每每听到这种话,我总要隔着桌子和楠姐交换一下白眼。
很多时候,普通人并没有太多选择。百平方公里的县城,看似企业、商户繁多,实则被几个老板垄断。县城的资源被寡头们瓜分着,共享着,外来者很难闯入。
去年和黄姐交流后,我才得知,集团总部近百号员工,只有我们俩是自己应聘进来的,其余人几乎都是各分公司高管们沾亲带故的亲戚。连我们办公室没心没肺、大大咧咧的文员琳琳,也是靠着当书记的大舅进来的。琳琳平日口无遮拦,唯独对这件事三缄其口。我悲凉地认清了县城规则——少数人用血缘、利益交织成了一张细细密密的网,隔绝了外面无门无路的大多数人。
县城一景
县城太小了,小到我的现同事和前同事是同事,前同事和刚离职的同事又成了同事。酒店行业更甚,全城就那么几家,想要跳槽,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。
前几年,我曾应聘过一间本地连锁餐饮老板的助理岗位,没想到,刚坐进办公室,他就热情地和我说,“我和你们林总(我的前任老板)了解过了,说你为人靠谱,能用,放心待着吧”。我听得后脊发凉,庆幸自己离职时没和前任老板撕破脸,否则还不知道是何下场。
精神上的孤独则是另一种苦闷。
我平时喜欢阅读,关心新闻,爱听文化类播客,精神生活仍维持着在深圳上班时的习惯。但我的同事们对这些丝毫不感兴趣,而她们感兴趣的直播、购物、美食,我又知之甚少,因此和她们在一起时,我常常陷入没话聊的尴尬境地。刚入职时,我费劲买了几十本酒店相关的书籍放在办公室,希望大家有空读一读,开会时团队一起讨论和学习,至今都没人翻开过一页。
身边聊得来的朋友很少,唯一有共同话题的朋友是本地一名在博物馆做讲解员的姐姐。
她比我大两三岁,前些年在外做导游工作,满世界飞,因结婚生子回到县城,生完孩子后仍保持着工作的惯性,职业性质使然,平时也热爱阅读,喜欢观看文化类节目。我们偶尔会相约吃饭,聊些读书写作的话题,说起县城精神生活的贫瘠,彼此深有同感。但因为她的工作时间大多在周末,因此能碰头的机会也不多。
更多时候,我每天唯一的消遣是和千里之外北京、深圳的朋友们聊天,北上广发生了什么,我比她们还清楚。朋友来时,我自嘲是“精神上的北京人”,背后是说不出的落寞,一颗向往自由的灵魂,生生变成了自己的囚徒。
困局之中,也有新出路
我感觉自己被“困”在了县城这个狭小的职场里,一方面不甘于在此磋磨时间,另一方面又贪恋唾手可得的安稳生活。
想辞职出国读博士,但家里嗷嗷待哺的孩子,老家年迈且收入低微的父母,都需要我这份工资养活。
孩子们还小,读博至少要花费四年,四年后我的家庭还在吗?孩子们还认得我吗?我到时会后悔没守在家门口安稳过日子吗?况且现在工作难找,这份工作也有它的好,离家近,食堂有免费员工餐。要是就这样辞职,下一份工作是更好还是更差,也未可知。
家乡美食唾手可得,也是回归县城的一大好处
想再拼一拼,挣得更高的职位,但40岁的黄姐和36岁的楠姐,她俩的处境就是我努力后的样板,从经理升职为总监,工资高出五六千,却要承担更大的压力,职级和幸福似乎并不成正比。
我向两位姐姐倾诉我的苦闷,黄姐表示和我有同感,回县城后,总感觉自己有点“大材小用”了,想做事,却没有做事的土壤;楠姐则安慰我,这就是一份工作,没必要在其中寻求自我价值,“我们这个年纪,在哪儿干不是干,这家公司不好,去到另一家就会更好吗?”
楠姐还劝我,既然无法在工作中获得成就感,那就把注意力放在家庭上。她自己便是如此,除了上班,其余时间都用于陪伴孩子。县城小,公司离家近,省去了大城市动辄两个小时的通勤时间,的确让人有了更多时间与家人相处。楠姐说,她很享受全家人在一起吃晚饭的时光,每天下班回家,看到孩子的笑脸,因工作而烦闷的心情便一扫而光了。
县城里的公园,是遛娃的好去处
就在我思绪纷飞,每日为职业前途忧心忡忡时,黄姐与楠姐的职业变动却让我发现,想太多也没用,生活自会推着你向前走。
两个月前,黄姐因子宫肌瘤持续出血请了长假。在此之前,她已经向领导提了2次离职,但领导迟迟不愿意放人,如今黄姐身体抱恙,领导不得不接受她即将离职回家休养的事实,只好重新招人,长达半年的僵局就此打破。
我去看了术后的黄姐,问她未来打算。黄姐兴致勃勃地说,她和数字打了十几年交道,已经深感疲倦,正好借此机会转行,学习烘焙,成为厨房里做面点的“白案师傅”,待身体好了再出发。
至于楠姐,不久前,她去新疆休年假,旅游一周后回来,火速提了离职。她告诉我,她的直属领导早就看她不顺眼,已经把她的岗位挂在了智联招聘上,美其名曰“储备人才”,实际上是变向逼着她走。新疆的大好河山让她豁然开朗,与其天天受气,不如趁自己还年轻,多出去走走看看,享受生活。
如今楠姐每天在家照看公婆,抓孩子学习,生活繁忙而有序。我曾略带担忧地问,再不回归职场,万一被县城淘汰了怎么办?她笑笑说,“明明是我淘汰了县城好不啦”。
文中配图来自作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