张春莹:九月的花束|新刊·发现

发布时间:2025-10-07 08:01  浏览量:1

导读

青年作家张春莹的短篇小说《九月的花束》讲述一对单亲家庭母女的故事:读着网络小说长大、接受网络短视频博主启蒙的女儿,怀着少年特有的道德感,挑剔地审视着母亲的一切,然而时间的隐形魔力,让成长中的少女,朦朦胧胧间理解了成人世界情感的复杂性……在走进大学校门的九月,女儿与母亲的人生都开启了新篇。

在生活中磨砺写作

——短篇小说《九月的花束》创作谈

文|张春莹

写《九月的花束》有一个明确的源起。

曾有几年身处大小考试中,大到升学,小到四六级,深受其困,常常被对于考试的恐惧支配,在“考”的罩子里住了好几年。两年多前一场大考过后,想到暂时不会再遭遇大考,我平静下来,便计划写一个与“考”有关的小说,纪念那几年被困住的心绪——待脱敏期过渡到遗忘期,那些心绪与感受不再,便再难把笔端探向这个方向。

我设置了一组小说,由三个故事组成:考博,考研,高考。年近不惑的副教授为评职称考博,考研二战失败的青年正在准备三战,题海中苦游的少女即将参加高考。三场考试对应生命中的三个关键节点,都很重要。又想,除了以答题为应试门槛的“考”,这个世界哪里不是时时在考试的人呢,人人都在生活的各个关隘处面临被“考”,又不断“考”着别人。

前两个故事写起来很快,看看自己跟周围人,都有现成素材拿来用,凭书写惯性也能将它们从头推到尾。到第三个故事,开好头后便被阻滞感缠上。我知道为什么写不下去,十七八岁的高中生“三观”尚在建立中,人生和“故事”还未打开,我也不想写成一篇青春小说,于是停滞,把文档搁到一边。但思路遇阻,我又有点把握,便不会真正放下它,要跟它较劲的。不多时,当视线挪到家长身上,试着把妈妈作为主角来打量,一条清晰有序的脉络跳出来了。

《九月的花束》写的是一个妈妈的故事。把故事跟人设基本理清后,这个形象塑造得很顺。她是e人,大概是“社牛”属性,长得很美,且有魅力。因此写作时她令我感到涉入陌生地带的新鲜与吸引,并时时想要把她塑造得更丰满,以期“看起来像真的一样”。写完多时打开重看,我有点诧异于这个拥有强健生命活力的人物竟是自己写下的,仿佛她替我过了另一种生活,这种生活无关对错。数一数,在写下的尚不算多的人物里,我也钟爱她。

编辑在提供修改建议时说,孩子对家长的价值倾向有作者个人道德感的投射,可以更大胆一点,短篇小说的结尾最终是要发生“化学反应”的。听后醍醐灌顶,自己的缺点还真要别人才能看出来。确也朝“化学反应”的方向修改,原先自觉意难平的结尾看起来的确完满了不少。

选择写作是选择一种精神生活。我依赖故事,向往开阔的世界、丰富的人心,而阅历有限,也有过写作困顿期。然而,往大了说,文学带给我们丰富的快乐,也带给我们丰富的痛苦,都是值得。写作使我喜悦,也使我枯燥、寂寥,也是值得。很多人我都想写,很多故事我都想写。那些在动笔之初未曾想到的角色,他和她的样貌、性情、生活、来处、将要抵达的地方,在写作中遽然冒出来,不啻天降惊喜,如果幸运,这些东西一点点被夯实,最后还能长得很结实,过后想想,觉得是幸福的,写作的创造意义正在于此。我向往凭空捏造,而工艺浑然天成,这是写作的成熟境界,我期望自己渐有所悟、所得。

张春莹《九月的花束》发表于《当代》2025年5期

Introduction

张春莹,女,1994年生,湖北监利人,中国作协会员,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。中短篇小说发表于《青年文学》《长江文艺》《江南》等刊,有小说被《北京文学·中篇小说月报》《长江文艺·好小说》转载,另有文学评论见《东吴学术》《长江文艺评论》《长江丛刊》。

九月的花束(节选)

文|张春莹

小尤的高中生涯是从每天晚上坐在窗前背《新概念》开始的。

那是段痛苦的日子。她镇日坐在窗前大声背句段,烦透了。妈妈却在旁监督,毫不宽松。

中考一完,妈妈就开始着急,把她按到补习班强化了一暑假。要背书是胡老师说的。进了高中小打小闹的没用——胡老师手往后一挥——英语没别的巧法子,最扎实就是背,《新概念》,几代中国人的宝典,天天背,最笨最有效,语感唰唰上来了,语感一有什么都解决了。胡老师连拍几下他那肥厚胸脯子,跟妈妈信誓旦旦保证。

妈妈的严格自有她的教训与隐忧,见小尤稍有懈怠之相,便发老调:我就是书没读好,一辈子才当个音乐老师,你呢,考不上大学就去站柜台吧。

这话现在骗不了小尤。妈妈怎会舍得她的宝贝女儿去站柜台,况且她自己不也说,现在高级点的柜台都要收大学生了。妈妈从小看得紧,小尤倒也听话,那些佶屈聱牙的句段,见天睡前背一通,背得头困胸闷。还真有效,一学期多点,成绩噌地爬上来,现在读外刊,原版The Economist都不怎么吃力,语感好了,遇到生词,前后一连贯,猜个八九不离十。三月份班上推荐参加“国才杯”中学生英语演讲赛,还得了个奖。顶重要的是,每回月考不落一百三十分。却也稳在这里,窝囊地上不去。目标要往一百四冲。还有一年,铆点劲能行吧。

前两年光顾巩固主三科,现在英语请走,恼人的理综吊在眼前,泰山压顶。最弱的化学,妈妈干脆请了家教,武昌那边的小吴老师,每周来上两次课。

这个暑假,小尤过得不轻松。又是先甜后苦的模式,暑假一放,从“妈妈银行”支了钱,跟同学到上海迪士尼玩了趟回来,就钉在家里了,门都很少出。九月她就升高三了。“就苦这一年了”,妈妈逮着就来这句,她早说过,这一年会跟着她累。

空调没日没夜开着,印着维尼小熊图案的挡风板挂在出风口下端,妈妈挑的,也是妈妈站凳子上挂的——现阶段任何有危险的事都不能做,万一摔倒呢,得不偿失。挡风板体贴地把冷气过滤成细流,吹到身上,凉爽刚刚好。

整个暑假,小尤日复一日坐在这十来平的小房间,趴伏桌面,一门心思做高考前的预备冲刺。课业压得她疲累,闷,无趣。爬坡真苦,可有什么办法呢?

门厅轻微一响,妈妈回来了。看眼手机时间,九点半。小尤赶紧拉开书桌下的键盘滑道,按熄屏幕,轻轻放上滑回去。五秒钟前,她还沉浸在小说营造的暧昧氛围中。本节完毕,屏幕下端遽然露出“第四十七章 今夜不设防”加粗加黑小标题。男女主在一趟尴尬与浪漫交织、互相试探、似是而非的旅行后,因缘际会,今晚俩人要独处了。按五年级开始看网文的经历来看,要有“刺激”的故事发生了。

冰冻过的柑橘味儿,熟悉的香水味儿从门缝底下飘进来。接着,高跟鞋踩在木地板的橐橐声近了,声音从外面传进:吃的什么呀晚上?

有个“呀”,看来心情不错。

外卖。握着笔,小尤敷衍回答。

没声儿了。没追问吃的什么外卖,少有的。妈妈一向禁止她吃汉堡炸鸡烧烤麻辣烫等垃圾食品。不健康不说,还嫌你脸上痘痘不够多吗?妈妈老是这样打击她。

声音从卫生间传来:小吴老师跟我调了时间,这几天他有事,下周来补上。

噢噢,小尤高声答道,往填空题处写下两个数字。

妈妈进来了,波浪长发已束起,脸上有轻微汗迹,凑到旁边看她写什么。落下的一缕头发拂到脸上,小尤前倾点身子避开头发骚扰。

夏天再热,在外面都是要披发的,这是妈妈的爱美实践之一。头发是女人魅力的关键,决不可藏着一分。有次晨起在镜子前,妈妈这么说。

房间温度好比冰箱,妈妈刚从火热的外面回来,贪凉坐在床沿。说着话,两条纤长手臂伸展到桌面,压住她一沓理综卷子,左右手交叠着,保持着这个姿势。这是有话要说。

那个——她果然开口了。又停住,不出声了。

小尤头也没抬,她不想为妈妈接下来的话送出铺垫。不用想,只要开口是“那个”,一般不是什么好事。

那个,妈妈重复了声,我们准备去安徽的水库钓鱼。停顿几秒,又说,你吕叔叔开车,在那边住一晚。

可能还多待几天。又补充一句:他喜欢钓鱼,我们准备在那边看看有没有什么玩的。

你的事你定呗。小尤没抬头,仍然看着卷子,很“大人”的样子。说待两天,一般就是三四天。

妈妈忽然抱过来,搂住她,连椅背也圈在怀里,硌疼了,松开手臂重新越过椅背,把她实实抱住,脸贴脸胡乱蹭了蹭。

啊,就是这份亲热劲儿,独属于妈妈的,是她表达高兴跟喜欢最直接的方式。的确,妈妈撒起娇来多像小姑娘啊,难怪好多人都说她们像姐妹。

柑橘味儿,汗味儿,裙子摩擦皮肤发出的味儿,还有最近又换了种洗发水的味儿,艳丽娇柔,混合涌进小尤的鼻子。妈妈兴奋不减,额头用劲在她脸上蹭蹭,还有口红与口气混合的味儿,吹到她脸上。唉,每次妈妈一这样,小尤心就软了,她可是妈妈呀。

等放寒假了,我们去神农架滑雪,好不好?妈妈脸对脸,立刻表示了感谢,朝她露出娇宠的笑,嘴里冒出点腥味。

小尤忽然就有点嫌弃。也许一个小时前,她对那姓吕的男人就这样抱过、笑过。今天回来心情这么好,一定是这样。小尤软下来的心往外弹回一点,用胳膊肘推开她。哎呀我要做作业。不耐烦的口气。

妈妈退让地撒开双臂放开了她。好好,你做作业,做作业。

接着,是有一搭没一答话家常了。主要是妈妈说。没说几句,倒在她床上,顺手揽过床里头的玲娜贝儿在怀里。没一会儿,又拿起星黛露,左右按捏着它们,往怀里蹭。玩着,说着,一面捡起手机看看。

小尤还想着那小说,漫不经心做着选择题,速度很慢。窗外是炎热夏夜,隔着玻璃,小尤看了看迷茫的夜空,发了会儿呆。隔壁楼栋传出孩子玩闹的尖叫,拉回她就要飘走的心神。朝床上看去,玲娜贝儿挡住妈妈半张脸,睡着了。外面玩累了吧,妈妈发出轻微呼声,残妆铺在脸上,另半张脸仍然是美的。

小尤叹口气。把手放下滑道,犹豫了一下,还是拿回来,继续做题。剩下一页选择题做完,枯燥的一日就又结束了。

妈妈是天底下最好的妈妈,无条件爱她。可妈妈也是个多情的妈妈。妈妈那持久的、剪不断的多情是小尤的苦恼。尤其这几年她长大了,懂得的多起来。

小尤不是傻子。别把现在的高中生想得多么纯。小红帽与大灰狼,2020年代没有单纯的小红帽了,那是妈妈童年时代的女孩模板。

B站上的UP主说:男性对女性的审美万年不变,一个字:纯。可是啊,想要纯,先变蠢。你想变蠢吗?UP主冲屏幕露出一个并非真笑的笑容。

那个UP主“车厘子爱冰酱”是个三十来岁的姐姐,名校硕士毕业,倡导“女性悦己文化”,标榜维护女性的一切,拥有众多女性粉丝,都唤她“酱姐”。酱姐体贴女性,从青春期长痘、心理问题、初恋注意事项、宿舍生存法则,到第一次该注意什么、该不该接种HPV疫苗、防狼喷雾、受侵害时如何自保、女性犯罪经典案例分析等等,视频内容无所不包。高中生活这么累,看看视频了解点社会,还解压。小尤跟同学魏紫萱都订阅了酱姐的频道,每周追看两期。

倒不是在网络上汲取社会知识,小尤才了解社会的。如要打破砂锅追溯,一起始自小学四年级,她在电脑上看到妈妈登录的QQ小号,昵称叫“都市丽人”,头像是某个女星做出的极具某种暗示意味的动作,当时小尤脑子一轰,顿然“成人”半截。另半截,是一年后接触网络文学,看了些乱七八糟的“小肉文”“小辣文”,她一下就明白成人世界里顶重要的那部分是怎么回事。“都市丽人”,小尤牢牢记得这个昵称,那可不是妈妈买过内衣的品牌店。

很快,“都市丽人”的风流就被佐证了。小尤抓了个现行。学校运动会,中午跳远项目比完后,没课也没人管,空教室待着没趣,小尤忽然想回家。那会儿母女俩还租住在没电梯的老房子,她噔噔噔一口气蹦上四楼,书包摸出钥匙插进锁孔,扭开,门没声地自动后退。老师交代要穿软垫鞋,跳远安全,妈妈给她买到双儿童气垫鞋。因此这鞋踩在地砖上一点声音都没有。走几步,未到茶几,就看见了。

男人光着身子半卧床头,女人衣服没穿好,一边吊带挂在腋下,坐在男人腿上,双臂挽住男人脖子,哼哼的悄悄话,哼哼的笑声。她愣在原地。任床上男女亲密着,直到男人万分难舍地从女人颈窝拉出脑袋,看见她。

男人惊慌了几秒,黧黑面色随即恢复平常,接着转为严肃。没几秒,又变得放松了,眼睛里还露出点得色与不在意,似在说,不过是个孩子嘛。

男人非常高大,走出房间时头快杵着门框顶。他视小尤为空气,弯身拿起沙发上的深色外套,特意绕过这具空气,往玄关走。五十平米的房子没几步走,他伸手拉门,眼看就要出去。小尤蹲下身子,手够进茶几下面,摸出个沙漏,发狠掷向他。

木头沙漏有大人巴掌大,大概是把他的背打疼了的。男人回过身来,眼睛露出恼火。这一打,他倒不走了,回来坐下,就坐在这具“小空气”旁边,缓慢点上根烟,抽起来,变得悠然了,沉浸在烟雾中,不时还摸摸后背。倒也没向“小空气”示好,比如问问几岁了、读几年级呀,也不接妈妈尴尬讨好的话,只是沉默地纯抽烟。抽完,重新拿起他的深色外套,走了。

人走烟散,妈妈蹲下来,就着一张卫生纸仔细捡地上烟灰。妈妈左手五指尖撑着地面,承接住半具身体的重量,手背青筋绷得狰狞。长发丝缕落下,看不见脸,天光从窗外树荫漏进一些,照亮她头顶顽固萦绕的薄烟丝。妈妈的后背分外瘦,薄,还塌。

她仇恨地把妈妈晾在阳台的吊带、胸罩、短裤取下来,当着她的面扔进垃圾桶,一脚踢翻,冲回房间。一下午,任外面敲门、叫、喊、唤、讨好,就是不应。她在房里伤心哭了半天,为自己有个这样的妈妈。

这是真正的性启蒙吧,从前那些“小肉文”“小辣文”算什么。在妈妈种种言行带引下,小尤渐渐懂得男女之间的真相,比其他孩子都早,纯属被迫。上了初中,读到《十日谈》,小尤忽然松口气,仿佛要为那个污糟的午后扳正——没什么,大人的事嘛。但那副男女身体紧密交织的场景,只要想起,都让她有种妈妈受到欺负的屈辱感,而且越来越强烈,她感到自己是替妈妈在承受这份屈辱,可是妈妈恐怕从没觉着屈辱吧。后来小尤在言情剧里不断看到类似景象,影视剧用不厌的桥段,用于升级矛盾、延宕情节,俗到烂。有时还是跟妈妈一起看。妈妈的反应呢,只随剧情变化,起码从她脸上看不到丁点别的内容。早忘了那桩事吧,还要感谢她撞破呢。

那个秋日的午后是两口之家的生活现状,被提拎到眼前,并被重新定义的日子。夜晚,妈妈向她摊牌了。妈妈在白瓷砖缺了口子的、缝缝里布满顽固污垢的水池前洗碗。身上的无袖衫很旧了,棉布衣料上均匀起着小球,看不出性别的绵绸短裤套在腰上,服装店门口促销衣架上淘来的,头发草草扎起,跟下午那娇媚女人判若两人。虽说洗碗就该这么穿,妈妈却也真没几件好衣服,那件跟男人厮混时穿的镂花吊带,还是她唯一性感点的装备,也是廉价货,完成使命后现在洗衣机里待着。白炽灯吊在厨房上空,龙头下的水花不懂事地到处喷溅,欺负着洗碗的人。家的残败象充分暴露在这片惨白灯光下。这个简陋的,老鼠蚊子从不间断的勉强称为“家”的地方,是母女俩捉襟见肘的生活真相。

这种生活是怎么来的呢?挺老套,要从十多年前说起。

十多年前可不是这样。十多年前,妈妈二十出头。年轻的妈妈被街头浪子看上了。那还由得她吗,浪子一天一个花样,弄得妈妈晕头转向。妈妈怀上她后,命运就栽在他手里了。她在奶奶家看过他们俩的照片,说是“金童玉女”一点不为过。爸爸到底是浪子,她不过一岁多些,他就带着别的女人走了,在外漂泊,有时做生意,有时要借钱生活。几岁时,妈妈还断续收过几回他打来的钱,不多,表示下责任或意思。只有几年,之后,如他每每心血来潮打来的抚养费一样,爸爸神龙见首不见尾,再也不露面了。

小尤没有爸爸。记忆里就没有这个人,所有爸爸的信息都从别人那里听来。哪怕是幼儿园时期,她也记得有次妈妈跟那边讲电话,说“你就死在外面”。口气发狠,咬牙说的,妈妈在咒,在怨。

爸爸在广州重新组建家庭,真正结了婚,又生了孩子。妈妈是没结过婚的,她没有一本红色的结婚证。妈妈说过,当时太年轻,不晓得为自己,也为她讨个责任,放手就让他溜走了。所以小尤是非婚生的孩子。这没什么,真的没什么,任何时候妈妈都这么说。妈妈总是妈妈,她气,她怨,一会儿,她就好了,又说又笑起来。

学校不时发下表格,父亲这一栏,妈妈轻轻念出舅舅名字,教她写下三个字。以后所有表上父亲这栏就都是舅舅的名字。妈妈从不让她感到缺爸爸。稍大些,妈妈还教她,不要恨。对爸爸,小尤不恨,这个远在天边的人,她没有丁点感觉,平时完全不会想起。

妈妈洗净最后一只老式印花玻璃杯,那男人喝过的,水花已欺负得她腰身溅湿一片。妈妈感觉不到似的,倒拿杯子,停在半空沥水。这姿势定住很久,随后几滴啪嗒声,一长串泪珠打在铝合金水槽,很响。

妈妈只有你,妈妈都是为了你,你不要伤妈妈的心,好吗?

妈妈背朝她,两只肩膀看起来多瘦弱呀,背影像在恳求她的原谅。这声“好吗”,说得很认真,叫小尤心疼。

大了点后,从妈妈回忆往昔的零碎言语里,小尤拼接出来,那高大黧黑、沉默地抽烟的男人,就是帮妈妈解决了工作的人,当时是妈妈所在小学校的副校长。

作为国家不再包分配政策实施后的第一届中专生,妈妈的职业性质约等于临时人员。真是,小时候外婆多少次接济过她们啊,那老式印花玻璃杯就是从外婆那儿拿来的,生怕母女俩缺这少那。

妈妈拿着电蚊拍吱吱电蚊子,这时她们已经准备搬家了。她们终于有底气、有能力痛快地离开这破屋子。妈妈满屋找蚊子。真讨嫌。她朝不知藏在哪个黑暗角落的漏网之蚊说。而后,不知怎么,她像是忽然想起了那个男人,换了种温柔的、感恩的、欢快的语调向小尤道出秘密:就是你沙漏打的那一下,我的事他突然上心了。

妈妈的工作问题的确在那个下午被改变。不顾同事们的风言风语,耗时半年多,妈妈的职业性质彻底落实,成了正式教师。当然,学校是没法待下去了。又是他,帮她调到一所初中,其中波折种种自是不必说,用尽他所有能力,总之是成功了。离家还不远,一公里,散散步就到了。

搬到新家之初,窗明几净的房子经常让妈妈想起在那老破小度过的窘迫日子,随即条件反射念起那早已如烟散去的男人——她们后来幸福生活的发轫、源头。妈妈就说她打得好,不打,他就不明白母女相依为命的处境。

……

精彩全文请见《当代》2025年5期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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稿件初审:于文舲、杨园园(实习)

稿件复审:徐晨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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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25《当代》新刊征订全面开启